绿月谣
阅读量: 来源: 徐珺恺 时间:2021-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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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泼墨般倾泻而下的绿意浸染在茶园中。三月的新茶如初生的婴孩,浑身散发出一股鲜活的生命力,嫩芽儿顶着蒙蒙雨丝招摇着拔尖,像争宠般期待采茶人的青睐。李春香看得出了神,想起家中两个常常为“奶奶更喜欢谁”而争执不休的小孙孙,嘴角不自觉挂上了笑意,捧起一抔胸前竹篓中的芽稍,轻嗅茶香,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今年的茶成色好,看这长势收成差不了。李春香是上犹县梅水乡园村的茶基地的采茶工,正是这满目浓郁得如碧波般漾起的翠绿茶树令她原本灰暗的生活有了盼头,她由衷地为这片沁人茶色满心欢喜。熟稔的用手指轻轻一噔,一小枚鲜芽落入掌心,如一滴润肤精华,熨妥了李春香饱经岁月的掌纹。好奇地向她打听,这茶叫什么名字呐。她夹杂乡音答我:“这是剑绿,名字叫犹江绿月。”“犹江绿月”我又在心中叹然默念一遍,这般清莹剔透的茶名不正是对园村绿野的最佳注解么。思忖中,准备收工的李春香兀自哼起了首轻快的客家童谣:“滴嘟滴嘟哒,嫁了新娘子来食茶,新娘子上轿唔没叫(不要哭),打该爆竹就会到。嫁到塅上有田作,嫁到坑上有柴烧。”我循着歌谣声,跟上了李春香归家的脚步。


沿着赣南森林小火车的铁轨,向着远处高低错落的白色客家楼屋缓缓前行着,我对这被德国蒸汽机专家称为“目前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小蒸汽车和窄轨线路之一”的森林小火车充满好奇,忍不住询问来历,李春香笑笑:“这小火车50多年前就有了,外地人觉得新奇,其实这只是过去用来运木材的,最多时一天要运12趟呢。”她顿了顿,眉头微蹙,继续道“我们这儿人多田少,那时树砍得太多了,水土流失得厉害,山上没树,河里没水,日子越过越穷,年轻人都出去讨生活,留下的老的老,小的小,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时村里才会热闹起来。”我环顾满山青黛般葱郁的林木,近旁的园村河里几只绿头鸭惬意地悠游在雨后春光中,凭何也想象不出这里曾经的淤积堵塞。见我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李春香主动打开了话匣子:“我这一辈子穷惯了,十几年前老伴也中风做不了活儿了,儿子儿媳在村里挣不着钱,只能去城里打工,我要照顾老伴顾不上孙子,可怜我两个小孙儿跟着爸妈东奔西走讨生活,那时候每天看着家门口杂草丛生的园村河,总想着这苦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说着说着她的眼中似乎泛起了一缕潮气,沾湿了眼眶,那潮气很快被裹挟着茶香的春风吹散了,一抬眼,她已笑盈盈地指着不远处一栋白色小洋楼向我介绍道:“喏,我老伴姓钟,那一栋门口挂着 ‘越国流芳’门匾的就是我家了,我们客家人只要看到门匾上的四个大字,就知道这户人家姓什么。这几年政府出钱出力帮我们治山治水,眼看着山慢慢绿了,河渐渐清了,村里的人气儿也旺起来了。”她顿一顿,继续说:“‘犹江绿月’是我们这儿最出名的茶,这几年水保搞好了,把水留住了,把肥留住了,茶叶产量一年比一年高,前年茶基地急需在村里招聘采茶工,我第一个报了名,现在每个月能拿一千八百元工资呢。村里的环境好了,来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开始做起了农家乐,我的儿子儿媳也带着两个孙子回来做起了民宿,一家人住在一起,算不上多富裕,但也终于摘掉了贫困户的老帽子,日子开始有了起色,原先的土坯房换成了楼房,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呐。”言谈间,李春香的家已近在眼前。“奶奶,奶奶,奶奶回来啦!”两个孩童雀跃着从屋里跑出来,拥到李春香身旁,“欸——,奶奶回来了。”她的应声悠长,透出一股骄傲的幸福感。她转身进屋给我泡了一盏绿茶,一枚枚剑绿在杯中轻散开来,宛如春天的芭蕾,氤氲茶汤中,李春香坐在院落里长长的木凳上向我絮叨起了关于家门前那条园村河的故事。

 

这村里与园村河渊源最深的要数黄才谋了,73岁的黄才谋是园村的老书记,虽已退休十几年,但心早在园村扎了根,儿女都搬去了县城定居,可他不愿走,无论如何都要守着这个他眼见着红火起来的小村庄。提起园村河,“2006年‘7·26’洪灾”是他挥之不去的痛,每每提及总是一阵揪心的惭愧。梅水乡园村离上犹县城只有14公里,雨水丰沛,文化厚重,可百姓们却一直“捧着金饭碗过着苦日子”。年轻时候不懂水保知识,起初为了支持国家经济建设也为能给村里的百姓们开辟条致富路,他鼓励大家上山伐木,过量砍伐伤了山的元气。只要一下雨,零落的山头便如一位慨叹岁月的垂暮老人,抑制不住地涕泪横流。雨水挟持着泥土一股脑儿冲进了山下的园村河里,时间久了,昔日生气盎然的园村河因为泥沙淤积而变得局促沉闷。80年代后期,由于山区木材砍伐指标严格控制,黄才谋眼见着伐木的路子断了,而村里人均不到两分地,看着村民们因为田地稀少而愁眉不展,他又绞尽脑汁地想法子,他又领着村民一起到河边开荒种竹子,没想到非但竹子长得不成规模,还侵占了河道,经年累月导致园村河面目全非,原本汩汩不息的河水似被遏住了喉咙,日渐干涸,有些地方的河宽甚至不足2米。一心扑在提高村民收入的事业中,黄才谋忽略了园村河沉默的控诉,还没来得及细想河里鱼虾锐减的原因,7·26特大洪灾就给了他当头一棒。一切好像早有预兆,那几日空气闷得发燥,四处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气势,大家知道是汛期将至,却没料到受“格美”台风影响,雨势如此猛烈。

天,像是被谁捅破了一般,豁开个大口,顷刻间,整个村子几乎完全浸泡在雨水中,有的农舍进水深2米多,90多亩农田、农作物全部被淹,一年的辛劳被这场暴雨冲得一干二净。洪灾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黄才谋没在村里遇见过笑脸,大家的心都因这灾祸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霾,只有懵懂的小娃娃还在洪水退去的水塘里无忧无虑地踩水玩。村民们都说这是天灾想躲也躲不过,但黄才谋清楚,若不是园村河淤堵的这样厉害,损失绝不会这般惨烈。没有人因此责备过他,可他始终认为自己难辞其咎,作为村里的书记,如果能早些带领大家解决水土流失、河道堵塞的问题,便不会造成这难以挽回的严重后果。这个心结,直到他退休也没能解开,他不甘心,总想再为园村,为这条始终滋养庇佑着世代村民的园村河做些什么。和新任书记交接工作时,他一再叮嘱不能再重蹈覆辙,只重经济不顾生态,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号召全村人把园村河治理好。他还主动请缨,只要有用得上他的地方,随时差遣,他不再是书记了,却永远都是园村的一份子,做梦都希望园村能早日富起来,靓起来,那时的黄才谋,没有料到,梦想中的那一天会因为一个人而到来的这样快。


黄才谋没有料到的人名叫刘烈浓,是上犹县水土保持局的副局长,和水土保持工作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他对水保的感情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浓烈。园村河2006年“7·26”洪灾同样牵动着他的心,园村小流域位于赣江左支章水的上犹江支流,九百多年前,苏东坡过上犹江九十九道湾,乘舟穿行,把茶临风时挥毫写下“长河流水碧潺潺,一百湾兮少一湾”绝世佳句,为何同属上犹江,园村河却境况迥然呢?带着这样的疑问,刘烈浓查阅了大量资料并前往其他省份实地考察水保治理案例,答案终于在日复一日的钻研实践中浮出水面:对于园村小流域治理,应将水保战场由单纯治山转为与治水治污相结合,并依托已有的采茶乡村游与客家文化游,探索开展生态清洁小流域建设。刘烈浓深知纸上谈兵易,付诸实际难,要想真正治理好园村小流域12.32平方公里的水土流失面积,绝不只是朝夕之功。从谋划到调研再到申报项目资金,他整整花了7年时间,7年中他听到了无数否定的声音:“你这是不误正业啊,举着水保的旗子,做着其他部门该做的事儿。”“你搞这些实在是费力不讨好,弄不好还被说抢了环保、水利的饭碗。”“用与传统水保概念相差甚远的全新水保模式去申请国家经费支持会不会是在打擦边球?”质疑声听得多了,刘烈浓也曾对自己的决定犹疑不决,也曾暗自打过退堂鼓,可当他去到园村,和当地的书记谈,与常住河边的村民聊,无一不对他寄予厚望。

水土保持这个四个字对村里的群众们而言似乎只是一个略显晦涩的名词,但村民却对他能够带领大家让园村河重新活过来抱有巨大的信心,大家怀揣着要让家乡在自己这一代兴旺起来的朴素愿望,无比坚定的表示要同刘烈浓一起干水保。刘烈浓的心像是他在园村走访时喝到的那一杯剑绿,起初在沸腾的水中忐忑翻滚,终于被园村人热忱且渴盼的眼神融开,化作一片舒展的新叶定定地沉下来。他相信自己这一步没有走错,水土保持工作要想有创新有发展不能再拘泥于老一套,自己问心无愧地想为百姓做实事也无惧旁人的闲言指责,但要想打赢这一战,绝不能仅靠自己一个光杆司令,孤军奋战,他必须号召更多强有力的生力军,他向水保局里的同事们承诺:“请大家放心把全部精力投入园村生态清洁小流域治理工作中,如果之后这个项目有任何问题,都由我负责。”2013年园村生态清洁小流域建设工程顺利开工,2014年竣工,共计综合治理水土流失面积11.68平方公里,其中水土保持林175公顷,经果林167公顷,封禁治理825.7公顷,谷坊4座,拦沙坎6座,田间道路4.41公里,沟渠67.24公里,护岸护坡3.75公里,山塘1座,沉砂池47口,蓄水池17口……这些看似繁复枯燥的数据对刘烈浓而言是从萌生治理园村小流域这个念头起近3千个日夜的奋斗成果,无需刻意记忆便自然而然地烙印在了脑海中,信手拈来。工程竣工的那一天,刘烈浓站在园村河边老远就看见村里的陈书记兴奋地挥手向他跑来:“刘局长,您来啦,实在是太感谢你们帮我们做这生态小流域建设工程了,才短短一年的时间,我们园村已经完全焕然一新,在外打工的村民回来都惊叹地说快不认得自己家了。您知道么?我们村这一年的游客人数就比去年翻了番。这水保搞好了,村里的“犹江绿月”茶产量和质量都提上去了,也增加了村里的就业岗位,眼瞧着园村河一天天活起来,家家户户的日子好起来,村民们别提多感激你们了。”刘烈浓被这一通盛情满溢的感激言辞弄得少有的手足无措起来,尽管内心充斥着自己的努力被肯定后的欣慰,他也只是摆摆手淡然地说:“没什么呀,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他深知面前这条曾经脏乱不堪,流量锐减的园村河,一点一点地被修整至此依靠的不是刘烈浓一个,而是众多水保人持之以恒的辛勤付出。通过设置竹节水平沟+乔灌草和工程整地的综合治理模式,增强山林水源涵养能力,防治泥砂下泄入河;通过河道清淤疏浚、建设园林绿化标准的生态护坡工程,设置过水堰及生活休闲一体式亲水码头,使园村河重现生机;建设生物处理为主的农村生活污水净化池,改善农村宜居环境;科学配置“三沟”(坎下沟、引水沟、排灌沟),“两池一塘”(蓄水池、沉砂池、山塘)等小型蓄排工程,助力园村小流域“两茶一苗”农业产业发展;把水保宣传融入党建文化与生态旅游,鼓励更多的干部群众投入水保建设。这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水保措施,凝成了“三治同步”(治山、治水、治污措施同步实施)和“五水共建”(“治山保水”、“疏河理水”、 “生态净水”、“产业护水”、“宣传爱水”)兼具可看性、可操作性和可复制性的南方丘陵山区生态清洁型小流域建设的“园村模式”。

“园村模式”的诞生引发了各方关注,2017年3月13日,水利部公布的2016年度国家水土保持生态文明工程名单上,上犹县园村生态清洁小流域赫然在列,它成为了江西省第一个国家水土保持生态文明清洁小流域建设工程。此后,众多荣誉纷至沓来,“省级生态文明村”“省4A级乡村旅游点”“省级生态农业旅游示范点”,在耀眼的奖项光环下,刘烈浓谨记自己的初心不过是想利用专业水土保持知识,让园村河2006年“7·26”洪灾的惨痛历史不再重演,欣欣向荣的园村与奔流不息的园村河就是对他的最大褒扬。如今,水土保持小流域治理“园村模式”在已在上犹县遍地开花,刘烈浓经常接待水利部、环保部、水利厅和其他省市来学习园村生态小流域建设经验的参观团,他总乐此不疲地向各级领导推介解说“园村模式”,他常这样自我介绍:“各位来到园村的领导大家好,我的本名刘烈浓,微信名叫乐水,我乐于将我这一生献给水保事业,更乐于将行之有效的水保经验推荐到更多有需要的地方。”


黄才谋从现任陈书记口中听说了刘烈浓,知道他领着一群水保人把园村打造得如电视里常播的“最美乡村”宣传片般如诗如画,当年的心结不知不觉被这满目的美景化解了,在园村生活了几十年,没料到这把年纪了还有幸能看见景区就在家门口的欣然场面。当书记时总也闲不住,退下来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活到老干到老,再发挥余热,他向陈书记建议:“党和政府帮我们治好了园村河,这份恩情我们得记着,但园村河的未来还得靠我们园村人自己守,绝不能再让园村河被污染破坏。”听到陈书记充分肯定了他的提议后,黄才谋更是干劲十足地挨家挨户地宣传,动员大家都参与到水保工作中。最终,村民们集资在园村河两岸安装了7个摄像头,还自发组织了一支志愿队,开展日常护河工作,老当益壮的黄才谋任队长。今年春天又有两个年轻后生主动找到黄才谋,要求加入了护河志愿队,其中一个他认识,是村头李春香家刚从外地回来做民宿的儿子,都说现在的年轻人皆把故乡当他乡,一走不回头,但他不信,现在的园村不也吸引了这么多有为后生,回乡创业吗?

 “滴嘟滴嘟哒,嫁了新娘子来食茶,新娘子上轿唔没叫(不要哭),打该爆竹就会到。嫁到塅上有田作,嫁到坑上有柴烧。”堂前,李春香的两个孙子一边嬉闹一边哼唱着客家童谣,一曲唱罢,孩子们依旧缠着李春香,“奶奶,奶奶,我们唱得对不对,再教一首,再教一首吧。”“好,好,奶奶再教你们一首。”“布谷声声新雨茶,云风吹落到田家,山林流水播春雾,垄上犁人耕落花。”“奶奶,这歌儿叫什么名字。”“这叫‘绿月谣’,奶奶也是采茶的时候听我们茶园老板的儿子唱过,是他自己为 ‘犹江绿月’茶写的。”

出了李春香家,天色渐暗,那首悠远绵长的‘绿月谣’犹在耳畔,看着被春意笼罩着一路欢歌蜿蜒向前的园村河和一幢幢色彩斑斓灯火闪耀的农家乐旅馆,我的心里好似燃起了一场绚烂的烟火,烟火散去后充斥着巨大的歆羡。这小小的园村竟羁绊着如此多的真情往事,因水保而兴,依茶业而饶的园村河正如一轮绿色的明月,日复一日荫庇着园村人,年复一年吟唱着动人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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